*文章据《雁城谍影》新书分享会现场实录整理

上官鼎

 

 

《雁城谍影》

作者: 上官鼎

出版社: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有限公司

出版年: 2017-1

ISBN: 9787108058478

 

我们小时候的台湾，每一年纪念抗战都非常隆重，但是现在没有了，那一段对中华民族历史的发展有重大影响的事情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心里有一些不舒服。

老成凋谢，真正有第一手资料的人差不多都走了，以后我们只能看官方资料，官方的资料差天差地。怎么样让我们有一个信史让年轻人比较相信那个时候发生的事情？我个人没什么本事，就是拿一支笔写一写，所以就写出了这样一本书。过了70年很多事情沉淀下来以后，很多争议已经付之谈笑了。

——上官鼎

 

 

1944年8月8日衡阳陷落

 

我写这本书的动机是要为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做一个记录（繁体字版于2015年出版）。选择衡阳保卫战以及空军这两个题材，于公于私都有关系。衡阳保卫战是一场特殊的战争，是绝无仅有的一场战争。中国军队只有少数的人，1.7万多人抵抗了10多万的日军，守城守了47天，抵住六倍于己的日军。衡阳保卫战在日本军方的记录当中日方伤亡超过中国军队伤亡，这是非常少见的。这是一场特殊的战争，对后来抗战的收尾非常重要。于私，我父母都是衡阳人，我要选一个战役来纪念抗战的话，衡阳保卫战是首选。我父母经历过衡阳抗战，他们的朋友们也经历过，我从小听过很多那个时候的事情。

 

第二，选择了空军，是因为我父亲是空军，是中国军队最早的飞行员。另外一个原因，是中国空军战争的贡献其实是很大的，但却很少被提及。空军这个职业，是每一次上天都不一定回得来，每一次回来就有几个朋友不见了。丘吉尔曾对皇家空军说：在人类征战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这么多人对这么少人，亏欠这么多的恩情。所以我选择空军，也是补这样一个缺憾。

 

 

当年中央航校里,曾有一块被称为“精神堡垒”的铭石，上面刻着该校的校训：

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

 

下面我会从经、纬两条线来给大家做一个介绍。纵向来看，这部小说是在谈历史；横向来看是那个时代的一个剖视——刚刚从学校毕业的一群年轻人充满了对未来各种憧憬的时候，突然卷入战火当中，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关于衡阳保卫战。先讲一下背景：1944年6月欧洲的诺曼底美军和英军登陆成功，太平洋上的马绍尔群岛和塞班岛都已经被攻克了，日本的海上运输随时有被截断的危险，他们急于启动一个叫“一号作战”的计划，要打通粤汉、湘桂铁路，一直到东南亚。中间有一段是关键，东南亚这一段他们拿下了，旁边的平汉铁路也拿下了，最后拿不下的就是衡阳、长沙这一块。最不好打的就是湖南。衡阳这场战争中，国军有1.7万人驻守衡阳，军长方先觉，黄埔四期毕业。那个时候军事委员长承诺方先觉，说你坚守10日援军必到，一定要挺住。方先觉答应了他。无独有偶，日军的第11军团长叫横山勇，另外一个军团配给他好几个师团，加起来将近11万人，他的长官叫畑俊六，向当时的首相东条英机保证10日可拿下衡阳。两个人都拍胸脯讲的是10天，守住10天就没事，畑俊六就说10天我一定打下来，结果完全跟他们想的不一样。

 

 

日军攻入衡阳城

 

这是当时的军事地图，衡阳城就是小小的这一块，衡阳城外很多的丘陵沼泽，这是湘江，这是蒸水，两条江交汇的地方是石鼓书院。这是当时手绘的地图，不是很准确，但是讲的是当时双方的布阵。7月14号有一个突击队，游到对岸把炮兵毁掉，谁带路？请大家看看这本小说。这是一张非常宝贵的记录图。

 

 

衡阳保卫战地图

 

日军一共发动了两次攻击，第一次6月22日至7月2日，已经死伤数千，只能是一公里一公里地进，进不来。主攻是68师团，一个中将被打死，被白天霖连长打死。他在高地上望，发现来的都是很大的官，都是团长级，围着一个更大的官在指指点点。他让七八个迫击炮全部一起开，有人问要不要先拿一个炮试一下，他说不用，我可以目测，七八个迫击炮全部打过去，他当时不知道打的是谁，结果没想到是68师团的师团长，叫佐久间为人。第二次总攻是1944年7月11日至7月19日，没有炮，把手榴弹三个连在一起，一炸就是三个连在一起，当时日军嘲笑中国，说中国军队造的最好的武器就是手榴弹，结果日军死得很惨。打到7月27日的时候，蒋介石亲自写信空投给衡阳，说我们马上要来，可是援军还是没有来。一共投过两次信都没有兑现，只有方先觉孤军在那里苦守。第三次总攻到了8月，这个时候日军已经进入巷战，蒋介石再次投了亲笔信，但是援军仍然没有到。此时方先觉发了一个电报给他：

 

敌人今晨由北门突入以后，即在城内展开巷战，我官兵伤亡殆尽，刻再已无兵可资堵击，职等誓以一死报党国，勉尽军人天职，决不负钧座平生作育之至意。此电恐为最后一电，来生再见。

方先觉、葛先才、周庆祥、容有略、饶少伟、孙鸣玉

 

结果他没有死，他被俘了。

 

8月8日战斗停止——国军第十军17000人，死伤15000人，伤亡率88%。衡阳保卫战中国军队成功牵制日军，日军迟迟攻不下衡阳，也成为压倒东条英机内阁的最后一根稻草。

 

 

衣衫褴褛的衡阳守军创造了以阵亡六千余的代价歼敌一万二千多的战绩

 

方先觉为什么没有突围？其实最后8月3日的时候还有一些军力能够保证他突围的——第一个原因是城里面还有六七千的伤兵，他突围以后，日军进来后会毫不客气地把伤兵全部屠杀。长沙会战，大陆拍过一部电影也是非常非常的壮烈，可是最后将军突围，逃回重庆差点被蒋介石枪毙掉：几千人留在那里，你怎么就跑了。所以，方先觉说我怎么能够弃我的弟兄们于不顾。为什么援军已经到了，只有一日的路程就到那里不动了？这就牵扯到国民党军队那个时候的内部斗争，岁月不堪回首，大家都在保存实力。

 

衡阳城陷落后，蒋介石下令全国军队不管你在哪里，就地默哀3分钟，下令不惜代价要把方先觉救出来。毛泽东也在《解放日报》上用社论表达了敬意。

 

 

衡阳保卫战旧照

 

背景部分，也就是小说“经”的部分讲完，我们来看“纬”。我写了五个高中毕业生，那个时候的女高中毕业生比现在的大学毕业生还少见，算是非常高的知识分子了。

 

大战将起，个人的命运何去何从？我从这个角度切入来看那个时候的青年，尤其是女孩子，在那个大时代里她们是怎么选择的，她们是怎么成长的。两个重要的女主角一个叫罗百蕙，一个叫彭湘芷，她们爱上了飞行员，有一定三角的关系。

 

男主角其实是当时飞行员的缩影，这个人非常的优秀，他在笕桥航校驾的飞机是霍克3，后来到苏联受训，驾驶的是伊—15、伊—16，对中国空军来讲唯一对地面有杀伤力的是这个小飞机。他是四大队全能飞行员，种子教官，发明了TAN SURPRISE（谭氏偷袭），针对的是P—40，永远爬在它的上面等它，像老鹰打小鸡一样，不跟它缠斗，可是P—40太脆弱，为了要让速度快、动作灵活，里面没有用任何重的钢甲。

 

 

 

中国的空军，有三个发展阶段。第一个阶段是1937年到1938年，其实只有一年，辛辛苦苦建军，大概有两三百架飞机，一年当中全打光了。他们非常英勇，击落了更多的日本飞机，但是日本人击落一架造两架，我们被击落一架就少一架。辛辛苦苦累计的两三百架飞机第一年全部消耗殆尽，所谓空军的“四大天王”也全部死掉了。

 

第二阶段，“自由世界”的民主国家对中国被侵略这件事情，用嘴巴帮我们，谴责日本，但是真正伸出手的是苏联，这段历史也被淹没了。大家只记得美国人陈纳德来帮助我们，其实陈纳德是很后来才来的，这段时间如果没有苏联志愿军的话，我们大概完全没有办法。1938年苏联卖了1200架飞机给中国，消耗得非常快，于是他们派自己的飞行员来帮助我们打。当然，为什么苏联对我们那么好？他怕中国不禁打，怕日军打到西伯利亚与德军会师，所以要我们撑的久一点。不管怎样要感谢他，各有各的打算，但是他们是唯一雪中送炭的。到了1940年，苏联跟日本定了互不侵犯条约，那一两年日本长驱直入，我们那个时候很惨。炸重庆、炸四川，来警报的时候，不但人要逃，飞机也要逃，这样等他们走了以后才能保留几架。提起来好笑，但真的是很无奈的事情。

 

到第三阶段，大家熟悉的美国志愿军飞虎队来了，不但有P—40，后来B—25、P—51战斗机都来了。那个时候日本好的飞行员都在太平洋上死光了，来的都是自杀式的飞行员，这个时候中国空军是很拉风的，与美国联袂出击。

 

再讲一讲“四大天王”。高志航，1937年8·14首开纪录，击落敌机。李桂丹击落八架日机，最后与日机互撞。乐以琴，8·14后，七天内击落六架日机，死于南京空战。刘粹刚，炸射王牌，不久以后飞到山西支援八路军在山西的抗战活动，在空中侦察的时候飞机失事殉职。除了高志航三十岁以外，其他都是二十几岁。我在台湾看过他们的衣冠冢，非常非常的心疼，一排一排的23岁、24岁、25岁，风华正茂，男孩子最好的时间把年华给了国家，所以飞行员真的是一个很特别的行业。

 

 

中央航校十二期毕业生赴美受训合照

 

飞行员都不敢去跟自己爱的女孩子求婚，他们跟那些女生好的不得了，女生也想嫁给他们，他们不开口。因为飞行员随时随地升空可能就一去不复返，你爱的越深越不敢求婚，这是他们共同的心声。大家看过齐邦媛的《巨流河》之后，会有这个感觉。女孩子爱上了飞行员，她就会悔恨自己的矜持，乱世中每一个良宵都可能是最后一夜。我的有一些女性朋友看完《王道剑》后说上官鼎根本不懂女人，我听了以后不太服气，所以这次我写了五个女生。不敢说写得非常好，不过所有人都说我有进步，也有人说还有进步的空间。

 

写作的过程中，我其实想问一个问题，是爱情的抉择决定了政治的认同，还是反过来说因为政治的认同才决定了爱情的抉择？谭唯骏跟彭湘芷去了重庆，罗百蕙和华一峰去了延安，这在当时是非常真实的情况。我母亲跟我讲，他们在中学毕业的时候就会被问：某某某你们加入共产党还是国民党？通常的回答都是：我好朋友是共产党我去当共产党好了，我叔叔是国民党我要去国民党。那个时候，你想去哪个党就去哪个党，没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书中讲的都是当时非常真实的描述。

 

这本书花了将近三分之一的篇幅写方先觉，仗打完之后他要自杀，结果他被他的部下抢走了枪。他去跟日军谈判，提出三个条件，日方都接受了：第一，所有的伤兵日方要照顾，——日方做到了，的确没有杀，但也不会医治，因为药治日本伤兵都不够。第二，不把部队拆散，还是留在衡阳。我在书中写到，他的部下说方将军你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对得起领袖，对得起人民，我们这场战争会列入青史，你怕什么。方先觉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走，我们去见日本人。

 

不知道他怎么逃出来，只知道他被关在城郊的天主堂里，后来蒋介石对戴笠说不惜一切代价要把他救出来，因为那个时候他是民族英雄。不过，写到这时，我忍不住又写了一点武侠，写到江湖人士的时候手又痒了，写了一个谭氏山猫，是湖南湘北的一个武林的高手，这个人历史上真的有。

 

最后介绍一下几个人的结局吧——方先觉后来到台湾以后，军旅方面仕途就很难再上来了，他被派到澎湖，做澎湖防卫的副司令，司令官换了一两位以后他还是副司令，所以他知道他没有前途了他就退了。1983年他死了以后，葬在国军公墓。1984年日本第68师团主攻衡阳的一些军官还组团到台湾来拜祭方先觉，顶着大太阳向他致敬。军人跟军人之间本来没有私仇，各自为了自己的国家血拼，和平之后能够幸存的各位，只剩下了一种感激的心和对生命的憧憬。还有一位日本军官打开水洒在地上，我们平时都是把酒倒在地上，很少有人用水，他说方将军我知道你不能回衡阳了，我特地去了一趟衡阳，拿了一瓶湘江的水来看你。

 

葛先才，在抗战胜利之后的第二年，蒋介石特意命他到衡阳来，把那些兄弟们的尸骨找出来，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找了几千具尸骨就地埋了，然后立了一座碑:衡阳保卫战阵亡将士碑，应该是现在衡阳气象局的那个地方。

 

另一位师长叫周庆祥，这几位都得了青天白日勋章，那是当时军人最高的荣誉，据说谁得了就可以免死一次。周庆祥后来在国共内战的时候因严重延误军机被军法审判枪毙了——哪有什么牌子可以免死，没有用的。

 

畑俊六是当时日本驻华军的总司令，他肺部中过子弹，所以一辈子讲话都是有气无力的，他做陆军大将的时候以辞职的方式促成了德国、意大利跟日本的轴心，盟军审判他的时候应该是被判死刑的，可是这个人很有心机，他口袋里有一封免死的信。是当时天皇的兄弟写信逼他用辞职的方式促成德日意轴心的联盟，所以他用这封信保住了命，变成了无期徒刑，后来被放出来活到八十几岁。他有完整的对华战争的日记，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横山勇是第11军主攻司令，后来判了死刑，也变成了无期徒刑，关了几年死在监狱里。

 

 

 

这本书是为了写出那个大时代下，青年在艰苦卓绝的时代里怎么样成长，怎么样把自己奉献给国家，为他们记录。

 

衡阳保卫战，抗战史上最惨烈的城市保卫战。孤城血战四十七天，抵住六倍于己的日军。刘兆玄（上官鼎）的父亲刘国运在抗战时是空军指挥作战的骨干人员，后任国民革命军空军司令部参谋长，官拜中将。小说《雁城谍影》以作者的故乡湖南衡阳为背景，以家族记忆为蓝图、父母亲为人物原型，糅合历史事件写就，将衡阳保卫战、中国空军血洒长空的动人历史呈现在读者面前，为我们回望这段伟大的历史提供了鲜活的视角。

 

上官鼎，本名刘兆玄，一九四三年生，湖南衡阳人，台湾大学化学系毕业，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化学博士，曾任台湾清华大学校长、东吴大学校长，曾出任“行政院院长”、台湾中华文化总会会长。上官鼎曾是上世纪60年代台湾红极一时的新派武侠小说作家，2014年凭借小说《王道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重出江湖。武侠小说大师金庸曾盛誉：“我个人最喜欢的作家，第一是古龙，第二就是上官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