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思伽 | 卸下个人主义的精致枷锁、创造一种新型文艺

 

  “尚思伽作品集”一套四种,是英年早逝的作家、编辑尚晓岚(笔名尚思伽)的文学创作和评论集,包括剧本《中书令司马迁》、小说集《太平鬼记》、评论集《荒原狼的嚎叫》和《散场了》,分别由李陀、江湄、汪晖和薛毅四位学者作序。20215月,在三联书店举办了“尚思伽作品集”新书座谈会,邀请十余位学者、媒体人对她的作品进行了深入探讨。

 

  以下是各位与会人发言的简短提要。

 

 

 

研讨会现场,20215

 

 

 

  在座谈开始前,《读书》杂志的曾诚、卫纯介绍了“尚思伽作品集”的编辑出版情况,他们也是这套书的责任编辑。曾诚在开场白中提到:“这套作品集是我们编辑生涯中很重要的一套书,为晓岚出书不但实现了她身为作家、批评家的心愿,更重要的是,我们和晓岚所有朋友都相信,她的作品今后有长久的不可替代的价值,这套书也是我们所出的最好的书之一。”

 

  薛毅(上海师范大学教授)首先发言,着重谈了尚晓岚与俄罗斯文学之间的密切关系。他认为,尚晓岚钟爱契诃夫,而她笔下的契诃夫综合了整个俄罗斯文学,从普希金到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她对这些作家非常有研究,最后到了契诃夫,她发展出了一种接近契诃夫的方法和观念。尚晓岚的文学带有俄罗斯文学的色彩,可以从下面几点看出来:一是,她有契诃夫文学中的“抒情”性。现实世界有抒情的本质,现实中蕴含着对未来的一种希望。契诃夫的“抒情”是用来协调人与世界、人与未来的紧张关系的,这也构成了尚晓岚观察现实世界、反思自己的一种方法。阅读契诃夫让她理解了“什么是文学”、“什么是文学的理想”。这也是她综合把握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的一个非常扎实的起点。二是,在尚晓岚的思想方法里,包含着对文学与革命之间辩证关系的理解。文学与革命之间的对抗非常有价值,曾有过互相质疑又互相推进的过程。整个俄罗斯文学与革命之间是有距离的,甚至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还有一种顽固的对抗革命的倾向——这是革命者需要去回应的。尚晓岚用她的笔从文学角度重述了一个巴枯宁的形象,让巴枯宁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众声喧哗”,她没有回避文学与革命的矛盾,但也不会把这种矛盾作为文学的本质来看待。三是,在代表作《荒原狼的嚎叫》中,她把对新型文艺的想象与对新型共同体的想象结合在了一起,所以她的“新型文艺”是有社会主义指向的文艺。她举了三个人,鲁迅、布莱希特、珂勒惠支,借以彻底摆脱个人主义的“刻着自由花纹的枷锁”。这是尚晓岚思想成熟的标志,包含着她对新型文艺和新型共同体的历史的观察、未来的想象,在个人主义已经深入骨髓的时代,我们是不是能够构想一种新的实践?这也带有鲁迅的“绝望的抗战”的色彩。也就是说,她并不认可这个世界将按照新自由主义的“规律”就这么往下走了。

 

 

 

尚思伽,20164

 

 

  黄纪苏(中国社科院研究员)回忆起2007年在电影《色戒》的讨论会上,尚晓岚也参加了,她话不多,但说到一句:“‘去政治’也是政治。”给黄纪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谈到尚晓岚的作品时,他重点谈了对《荒原狼的嚎叫》的看法,在这篇文章中,尚晓岚把当代中国经历的历史梳理了一遍,总的来说,是“前三十年”“后四十年”,“前三十年”是革命时期,“后四十年”是改革开放,两段各有不同的文学、艺术、社会思想,我们全都经历了。在他看来,尚晓岚的趣味是比较古典精致的,比较知识分子,她提到的“共同体”,其实是指一个新的社会,她希望从社会主义革命时期找到资源。不过,人很难超越自己的现实环境,中国的问题在思想上已经走了好几个弯儿了,而现实一直在那儿。黄纪苏认为,我们所需要的,还是针对当下的现实,根据最迫切的问题来谈文学和批评。

 

  刘宗迪(北京语言大学教授)主要谈《太平鬼记》《中书令司马迁》这两本书。他认为尚晓岚的写作和生活,象征着纸媒时代的谢幕,《太平鬼记》中的最后两篇小说,《归来号列车》《纸寿》,特别巧合也特别意味深长地说到了这一问题。《中书令司马迁》则是很典型的知识分子的作品,这一剧本思考的是历史写作的意义,以及知识分子与权力的关系问题。

 

  孟晖(自由撰稿人)在讨论中说到,尚思伽《太平鬼记》《中书令司马迁》出版之后,尚作为一位优秀的作家已无可争议。尤其是《中书令司马迁》,创作一部剧本难度极大。不过,孟晖更为重视尚思伽所写的介于评论和文化随笔之间的那些作品,随笔里有尚作为记者的敏锐、立场、经验和态度,让她所写的非常与众不同,非常犀利。人们大概都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见证了纸媒时代的终结,随之,报刊媒体中撰写深度报道的记者也逐渐消失,而十九、二十世纪的记者是现代文明的史官,比如埃德加·斯诺、萧乾等。尚思伽也有这样的身份,她写《作为冷战小说的〈日瓦戈医生〉》就与她作为记者的敏锐有关系,这篇文章既有时事的感觉,又有历史的深度和思想的高度,还有一种复杂性,她把记者的敏锐性、作家撰写宏阔作品的能力和知识分子对时代的责任心结合起来了。尚思伽作为记者的身份,也隐身在她的小说写作和《中书令司马迁》里,她对历史的感觉跟学院派很不一样,与社会有一种时事性的互动,这也影响到她所写的历史较为阴郁、沉重、尖锐,没有那么多文学中常见的浪漫的东西。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原创话剧《司马迁》(来源:北京人民艺术剧院)

 

 

  杨申(话剧导演)回忆起与尚思伽同在莫斯科的时候,他们曾讨论过怎么看待契诃夫剧本《三姐妹》中的威尔什宁。威尔什宁有关“现在的生活是否有意义”的一大段台词,显然是代表作者契诃夫在说话。尚思伽当时问,威尔什宁的这段话,会有观众爱看吗?杨申认为,百分之八十的观众会不以为然,觉得:“那又怎样?”他们无法在观剧时汲取这些思想。《中书令司马迁》也是如此,杨申说,这出戏真到演出的时候,肯定也是观众寥寥。我们读了剧本,觉得非常出色,那是因为我们进入了作者的语境,我们知道她通过这出戏想说的是什么。这不是一出借古喻今的历史剧,内涵要深刻得多。不过,杨申还说到,观众的进步一定比创作者所想的更快,我们现在就应为这出戏更早地被观众所接受,多做一些工作。

 

  陶庆梅(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认为,尚晓岚作品的特殊性在于,她代表了“六〇后”“七〇后”这些跨越了两个时代的人,代表了他们中最努力的、上下求索的那种力量。她有媒体人的身份,与社会的联系远远比学院知识分子密切得多,但她不满足于此,想用思想对自己的困惑有所回答。她去世后,知识界有这么多朋友怀念她,这与她代表着我们身上同样有的这种动力有关系。在她的思想追寻里,有两个比较大的方向:一是她跨越了两个时代,她对“前三十年”有朦朦胧胧的记忆,在当今这个时代想往那个时代看,她想重新理解那场革命、重新理解那个时代美好的东西,并以此为资源,为创造更好的社会提供思想空间。当然,这样的思考,也有不把社会主义革命具体化的“嫌疑”,或多或少地会把原来的问题遮蔽掉,这种倾向在“七〇后”身上都存在。但这也没有办法,时代像波浪一样来回滚动,寻找新的平衡和新的未来的感觉是非常困难的。另一点,她对文艺形式的追寻偏于古典,会觉得现代的形式太浅、太薄。不论是两个时代也好,还是对文艺形式的追寻也好,一直有巨大的矛盾在她的创作里面,这种矛盾的深刻性、和她想突破矛盾的努力,是她作品中最动人的部分。这种矛盾与“七〇后”这代知识分子有着很强的共鸣——我们为什么喜欢她的作品、一直在讨论她的作品,因为我们也想回答她的矛盾。

 

 

 

尚晓岚与友人,2016

 

 

  李峥嵘(《北京晚报》资深编辑)主要谈到《太平鬼记》,这本书中有些作品最早刊发在《北京晚报》。李峥嵘说,《太平鬼记》中不少故事写的是古代,想的是今天的事儿,比如《戒色》这篇,就是对侠义的另外一种理解。书中对人的书写,值得放慢脚步去读。以小说《陌上桑》为例,对于主人公翁须,从农家女到皇帝的母亲,这个人物美丽而且聪颖,但一直被命运拨弄,无法主宰自己,不过这个女孩被植入了一种现代的意识,在任何地方都可以顽强地活下去。尚思伽写到的很多小人物,包括许多女性,在史书中仅有只言片语,她用史学的严肃态度以及文学的方式写出了这些人物的生活和情感。她是在纪念一个英雄的时代,她的作品中有“侠”气,表达的是与今天的潮流非常不一样的东西。

 

  江湄(首都师范大学教授)这段时间全部通读了一遍尚晓岚已出版的作品,拿出几天沉浸在尚晓岚的世界里,是想要追寻这些年她的思考、她的求知,以及她怎样建立与现实的关系。“为什么我们一次次地纪念她,总会想起她、提到她,因为晓岚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她代表了一条道路——就是以知识和思想的追求来完成人生意义的道路,她是这条道路的人格化的表现。因此晓岚对我有特别的意义。我觉得《散场了》和《荒原狼的嚎叫》这两本评论特别重要,是我们的时代精神的实录。孟晖老师也说,记者就是现代文明的史官,何况晓岚又有很高的追求和思想的深度,晓岚通过这两本书叩问和把脉这个时代中的‘人心’,因此从中看到了历史的动向。她在写这些评论时,获得了一种参与历史的‘史感’,不是每一个研究历史的人都能对历史有‘史感’的。正是由于她有如此‘史感’,才能写出《中书令司马迁》这样的作品,把历史中最惊心动魄的一面直接展示在舞台上。”江湄特别提到,历史里最惊心动魄的一面,就是政治史所表达的——人们为争夺未来进行的你死我活的斗争,毫不妥协。《中书令司马迁》正是如此。

 

  李志毓(社科院近代史所副研究员)特别感慨的,是尚晓岚进入历史的深度。通过尚晓岚,通过与她的交往,读她的作品,李志毓真正意识到历史学的问题,这门学术的苍白、内部循环。“我特别习惯学院的论述方式,因为只要是学术,为了让自己的论述能贯彻下去,总是难免要回避矛盾——为了保证论证的一致性,有些问题肯定是要滑过去的。但是晓岚能进入历史那么深,她的深刻首先是一种诚实,她抓住矛盾是不会放弃的,她不会假装建立一个论述把那个矛盾解决了,她不会给自己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历史学最讲求真,似乎把客观事实呈现就行了,但客观事实永远是矛盾的,最重要的是怎么抓住这个矛盾,怎么在矛盾中思考,而又能不陷入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另外,尚晓岚一贯言行一致,她说话并不多,但她让我们看到那些思想和精神怎么在一个人身上“活出来”,因此也让我们对她所追求的精神特别确信,而不只是“知识性的”。“晓岚让我看到知识和人格合一的一种活法,这对我的教育特别深。像在《荒原狼的嚎叫》里,她写到,‘卸下个人主义的精致枷锁’,而在现代社会,当人不是轻飘飘地说这句话的时候,当有人真的把个人主义穿透的时候,她所需要的是什么?这不是容易的事情,我在晓岚身上看到了这样真实的活法。”

 

 

 

尚晓岚的书房

 

 

  田天(首都师范大学副教授)所谈的是尚思伽的历史写作。她说:“晓岚的短篇小说集《太平鬼记》是历史故事的再演绎——主要是《左传》《史记》和其他史书中记载过的故事。她将原书中的寥寥数语,扩充成精致、生动的故事,《知音》(高渐离)、《万人敌》(吕马童)、《神君》(宛若神君)几篇,尤其为我所钟爱。到了《中书令司马迁》,更显示出她严肃地面对历史和史书的愿望和行动力。不过,一个有经验的创作者选择写作历史题材,不再以情节为故事的最吸引人之处,将会逼迫作者进入更深层的解读,挑战和打破读者因为熟悉感带来的厌倦和先入之见。为什么晓岚的虚构作品要选择这样一种形式?我揣测,晓岚最初并非刻意选择,而是出于个人对于古老文本的爱好。她的写作,首先是在尝试找回历史的美感。这种美感,不是文学手法的细腻或言辞的曼妙,虽然晓岚并不缺乏这些东西,它更接近在《太平鬼记》后记中所说的‘历史的质感’,对质感有要求的历史,就必然不会是‘大历史’。晓岚的故事,就是从历史文本的深处、细微之处开始的,在那里,故事的走向已经决定了,但细节、人心处还是空白。晓岚的写作展示了,历史文本永远有被重新理解与叙述的可能。而这种重新叙述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只有文学才能完成的任务。”

 

  赵志勇(中央戏剧学院教授)提到《荒原狼的嚎叫》书中的两篇遗作,《〈群魔〉的诘问》《彼岸的召唤》,尚晓岚为何会在2017年以后对19世纪40年代俄罗斯思想界的众声喧哗感兴趣?据赵志勇的理解,她大概是要借助于那些文本,重新回到历史现场,重新探讨那个时代各种思潮错综复杂较量、冲突的历史动力。这种研究兴趣应该有面对当下世界的问题意识在其中。以前,赵志勇与尚晓岚聊的比较多问题是艺术(戏剧)与现实的连接在哪里,特别是如何透过剧场,把握历史在当下现实中的脉动。这一点也是尚晓岚思想中特别显著的特点。另外,关于《中书令司马迁》,2018年赵志勇看到剧本的时候就觉得这是非常布莱希特的作品,接近布莱希特在50年代艺术成熟期的创作风格。布莱希特史诗剧所特有的“历史化”包含两个方面:对过去的历史化,以及对当下的历史化——这正是《中书令司马迁》鲜明特征,这出剧同时包含着对历史和当下的深入思考。尚晓岚在谈到《中书令司马迁》的时候,曾留下这样一句话:“我始终有一个想法,就是知识分子首要的不是批判权力、体制或者同行,而是自我批判。”

 

 

 

研讨会现场,20215

 

 

  张知依(《北京青年报》记者)在发言中着重思考记者这个职业,她说:“我是晓岚的徒弟,也是她在《北京青年报》的同事,我曾经问过她,怎样才能当好记者,怎样才能好文章?晓岚的回答只有三个字,就是‘读《史记》’。这个回答让我困惑了很多年。后来见到晓岚去采访李零老师,李零老师说,孔子是个旅行家,他也要学孔子,当个旅行家。后面还讲了他在伊朗考察的故事。我觉得,我也可以把司马迁看成一名记者(记者史家、记者旅行家),并用这样的方式进入《史记》的文本。当有了这个钥匙之后,我就好像有方法了。对《史记》、对晓岚的理解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如果年纪不到、时间不到、事情不到,可能真的感受不到此中真义。”

 

《北京青年报》刘晓春、活字文化刘净植、《中华读书报》丁杨等尚晓岚的好友也参加了此次座谈。

 

 

 

 

 

 

01 中书令司马迁

ISBN9787108070418

 

  司马迁的最后十年,从太史令变为中书令,典章枢机,随侍圣驾。与此同时,他为后世留下了划时代的《史记》。剧本《中书令司马迁》讲述这段历史,不过并非这位忍辱负重的伟大历史学家的传记,也不是对雄才大略又性格复杂的汉武帝的批判,而是在司马迁人生的抉择中展现历史的变化,激发我们思考每天所面对的现实。

 

 

02 荒原狼的嚎叫

ISBN9787108070432

 

  《荒原狼的嚎叫》,与尚思伽在《读书》的代表作同名。她为《读书》写作,仅仅出于对思想、对文艺的本能热爱。在这一过程中,她始终保持求知和思考的乐趣,保持与社会伴行的紧张感受,才华横溢又直面难题。她在《荒原狼的嚎叫》一文中呼唤“新型文艺”的产生,引人深思;其实,她自己写的这些文章,也代表了一种新型的“思想文化评论”,一种超越八九十年代文章风貌的新探索。这本书最大的价值,就在于这一新意与锐度。另外收录她作为记者的专访特稿,这批采访的特点都是借某一人物,或某一部书,访问、探讨比较大的思想文化问题,和之前的文章,共同呈现尚思伽可贵的问题意识。

 

 

03 太平鬼记 [增补本]

ISBN9787108070852

 

  短篇小说集《太平鬼记》的故事原型取材于《左传》《史记》《汉书》,富有中国史上那个英雄时代的气质,还蒙上了一层奇古的神秘色彩。这样一组精心制作的文字的艺术品,突破了史学、文学的壁垒,也超越了现代小说的文学性格,延续着“迂诞依托,欲有所言”的古典小说传统。

 

 

04 散场了[增补本]

ISBN9787108070425

 

  《散场了》收录尚思伽20042013年间,发表于各大报刊的话剧、电影、图书评论,充分展现出她文史素养高、艺术感觉敏锐的特点。书中各篇文章,笔触细腻,眼光老道,分析、评述的文字短小精悍之余,也颇为耐读。它代表了尚思伽评论生涯中的前半期面貌。她是记者,写评论貌似是她的本色当行,但书中涉及的这些题材,绝大多数都非职务作品,而出自某种思想文化自觉。每篇文章,其实背后都有尚思伽更大的关切。正如陈徒手评价,“思伽的评论文雅而舒展,行文多有平实,也有让人喜爱的警语”。如何在三千字以内的篇幅中,让叙述与评论妥帖布局,力道轻重拿捏合理,往往考验着写作者的功夫。《散场了》在这方面,也做出了较好的示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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