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最初的一念

或许时间久远,历史的距离感出来了;或许是台湾的转型已经完成,它的轨迹与转折更为清晰;也或许岁月让回顾的眼睛有了沧桑的成熟,懂得在安静里凝视;我终于比较看得清楚这一百年来台湾命运的轨迹。

1993年,台湾《中国时报》人间副刊做一个专题:1970年代忏情录,邀请作家回顾自己1970年代的生活。参与的作家包括蒋勋、舒国治等。

回顾1970年代岁月,我可以写台中一中的文化启蒙,也可以写后期的大学浪荡诗生活,但认真回忆,1970年的开头,恰恰是我的母亲为了票据法而开始逃亡的那一年,也是父亲从一个农民小商人,转向铁工厂的时代。那农村生存的艰难,母亲逃亡过程的惊险,家庭破碎流离的忧愁,家道中落而尝尽债主青眼白眼的羞辱,寻找出路而不可得的少年的孤愤……最后全部化为一个少年的乌托邦。而这个“贫民医院、贫民收容所、孤儿院”的乌托邦,最后成了永恒的追寻,甚至决定了生命的方向。

那一次专题,我决定以母亲开始逃亡的夜晚为起始,透视台湾1970年代,台湾农村向工业社会转型的困顿与艰辛。

可能,它太像一个时代的开头,该文发表后,就有朋友认为应以此为基础,前后延伸,写成长篇小说,用故事来显现台湾在经济发展过程中,寻常农村生民的社会生活史。或者,说得直白一点,是“台湾经济奇迹背后”的故事。

我确实有此一想,但每一次总是起笔容易续笔难。关键是自己贴得太近,情感太切,无法以一种客观而冷静的笔,去分析、书写自己的父母亲。再加上1990年代,因采访工作而到处流浪,漂泊成性,难以安定,就这样延搁下来。

但想写的心念,一直未曾放弃。我常常陪父母亲聊天,谈农村往事、家族故事,但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仿佛只是闲话。直到2010年,父亲首度病危,坐在通往家乡的列车上,想起大学时代,父亲来台中火车站接我的情景。他总是抽着烟,斜倚在轿车边,笑着说:“吃饱了没?”于是我们顺道去买台中肉圆,回去给祖母吃……

我感知到,再不写,一切都来不及了。但随着父亲病情的起伏,情绪不免波动,根本无法安静,而写作,是需要安静的。

2012年,父亲几度病危,我眼见他进出医院、插管拔管,有如徘徊在冥河边的尤里西斯,不禁想到六祖慧能在《金刚经口诀》中说的“颠倒迷错,流浪生死”,常半夜无法成眠,于是愈发坚定了写作的信念。

或许时间久远,历史的距离感出来了;或许是台湾的转型已经完成,它的轨迹与转折更为清晰;也或许岁月让回顾的眼睛有了沧桑的成熟,懂得在安静里凝视;我终于比较看得清楚这一百年来台湾命运的轨迹。

日据时期是被统治者的悲哀无奈、任人支使流浪;光复后是茫然无序、政权转变的恐惧无依;1950年代的土地改革与白色恐怖;1960年代的农村困顿、生存艰辛;1970年代的加工出口工业化与急剧的社会变迁,乡土文学的兴起,本土意识的觉醒;1980年代的社会运动与转型过程的社会冲突;1990年代的民主改革与本土化的冲击,以及两岸开放所带来的世界观的开展;2000年之后的政权轮替与族群冲突。回顾这整个过程,一百年的家族历史竟和台湾史浑然结合起来,每一个阶段的轨迹,每一个人的生命,如此鲜活,如此清晰,如日光明照,见种种色。

然而,我深知自己想写的不是一本家族史,而是透过父母亲的故事,去呈现台湾社会从农村转型到工业社会,再到商业社会的资本主义化历程。这个过程,欧洲国家是以四百多年的长时间跨度,始逐步完成社会之转型。但在台湾,却是以四十年时间,就加以完成。我称之为“十倍速发展”。由于速度之极度扭曲,人性也遭到前所未有的扭绞压挤,人们无法立即适应,遂产生各种悲剧。

父亲做生意的几度失败,背负高利贷,乃至于母亲的逃亡入狱,都与此有关。同时,家乡乌日有一个日据时代即建厂的中和纺织厂,生产大盛的19601970年代,女工曾多达1500余人,小村里充满青春女工快活的歌声和笑语。可是1990年代,工厂开始外移之后,纺织厂也关闭了。

德国有百年工厂,瑞士有百年工艺,可是台湾从农村转变出来,不到数十年,那些新发展的工业又都关闭了。

然而,这种“十倍速发展”,从农村剧变至工业社会的历程,又岂是台湾所独有?1980年代之后,大陆走上劳动力密集的加工出口型工业,急速发展起来,它所呈现的社会变迁之剧烈,几与台湾当年无异。然而,一如台湾民间所信持的,无论多么扭曲、多么变形,至少有些不变的人性,还是值得人去活、去坚持的。

2012年春天开始,到2014年初,大略写完整个故事约27万字后,我生怕自己受父亲生病的影响,让文字显得过于伤感,特地请朋友帮忙看,前统一集团总裁林苍生以他沉静之眼,字字校正,更给了我许多宝贵的意见,深深感恩。其次,我怕自己耽溺于台湾特殊经验,而疏于某一些应有的叙述,特地请北京朋友于奇和三联书店的资深编辑吴彬看。他们阅后,再想想大陆已经出版的与台湾相关的书籍,才发现其内容缺乏有关台湾人的经济发展、社会生活历程的描述,仿佛国民党到了台湾,一下子就跳进了已开发的阶段。这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从这一点看,此书详细地叙述了一个平凡的台湾人家族,在政权改变、经济转型、社会巨变之际,所遭遇的故事,或可稍补不足之处吧。

一如所有诗人都有犹疑不决、老是想再寻找更准确的字眼的毛病,从写完初稿至今,此书作了几度修改,名称也有所改变。我原本想以“一百年漂泊”为名,来呈现台湾人这一百年来,从殖民地到现代化,从农村社会到工业时代的过程中,心灵的流浪漂泊;但在台湾,考虑到它可以更贴近土地的感觉,遂以“水田里的妈妈”为书名,以呈现1970年代初,妈妈从逃亡的水田中浮现泥泞的面容之际,命运决定性的一瞬。现在,三联书店的大陆版本则恢复为“一百年漂泊”之名。这是由于,我每每看到春节前后,只为了返乡,尽一个孩子对父母、对子女、对家乡的责任,几亿人迁徙于道途,就不禁想起以前春节时,自己拥挤在夜行列车返乡过年的感受,便明白这现代化过程的漂泊,绝对不只是台湾为然,而是大陆也正在发生的巨大社会变迁。农村人口向城市流动,乡村劳动者向沿海工业区漂泊,来自西部的大山大河边的青年——在异乡凝望的眼睛……这又岂是“现代化历程”几个字所能道尽?

这几亿从农村漂泊而出的生命,辗转于返乡道途之际,总是怀抱着善良的愿望,相信以后会回馈故里,做一点好事;然而,真正的现实可能是,城市化的必然,向农村扩散,我们的漂泊,是一个社会发展阶段向另一个阶段的过渡,我们注定再没有一个永恒的家乡可以回归。

我曾和作家朋友说,我们这一代人要写一写,年轻的一代人一出生就是在一个已经工业成形的时代,他们不会有这种转型的体验与痛楚。历史只给我们这一次机会,如果我们不能记录这个过程,未来再也不会有人来写了。像英国有狄更斯,法国有巴尔扎克,美国有福克纳,中国也应该有记录这一段转型故事的作家。这许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责任。

愿以此书,献给漂泊的时代,流浪的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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