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太啦

 

| 孔建华

 

 

 

我不是作家,无非步入中年,想起老家,扭过身去,看故乡一眼。望的时候,在侵晨和深夜。形诸文字,结集《袁浦记》,凡四十一篇。

 

 

 

袁浦方言,“阿太”是祖父母一辈,“阿太啦”是集合名词,对祖先的尊称。

 

乡人遇到难事,没办法了,嘟囔一句:唉,阿太啦保佑!

 

这句话印象尤深。他年我得机会编著《简明袁浦话》,把它作第一句。

 

它也是口头禅。我犯错误,一塌糊涂,没药可治。母亲哭笑不得,叹口气,会讲“阿耶,侬个阿太啦!”

 

 

 

吾乡袁浦有不少事儿。它“不雅”。譬如茅坑。我写道:

 

一家一间茅房,门口挂一张苇席,也有挂一块布的,里头埋一口深而宽的缸,缸上搁一木头架,叫“茅坑板”,前头是实的,可踩木板上,后头是空的,坐时须稍往前倾。也有不小心,一个倒背翻,掉进茅坑,活臭活臭地爬出来,一年里也听说一两回。茅房的顶盖了瓦片,瓦片和椽子间,胡乱塞了粗糙的泥黄色毛边纸,一些家读过的报纸残角,也卷成一团,插在伸手可及处。

 

阿哥说,不美。我就删了。

 

吾乡有不少事儿。它“不正”。譬如骗子。阿哥说,骗子不要写,删掉好了。《雨花》杂志登了这段话:

 

我记得一回,村里来一个货郎,向前不曾见过,有一把带红缨的驳壳枪,枪由一块沉木斫雕而成。货郎先让我们挨个玩,玩到爱不释手,又不买,显见买不起,货郎在前头走,我拿这枪随着,直跟到红星和八一两个生产队交界处。

 

货郎说,你跟我走,我给你枪。我动了心,又有犹豫,走了一段,临出村庄,起了担心,还了那枪。货郎直说可惜可惜,这般好枪,没有人耍。

 

奶奶不见了我,急急挪步,跟了两个人,追上前来,拉了我手,眼泪扑茨扑茨往下掉。货郎眼见这阵势,架着一担小东西,往东方疾步退去。

 

母亲晓得,一定会讲“阿耶,侬个阿太啦!”

 

吾乡袁浦,大美也。从天空看,袁浦是一处天长地久,不被注意的“文明工事”。你知道它有多美么?

 

家住袁浦,大江流过我的家。钱塘江从北门流,号子田头稻熟时,坐船上闻得见谷香。富春江从南门流,油菜花开时,坐船上看得见金色。浦阳江从东门流,麦浪滚滚,坐船上听得见席卷声。这还不够,每年月球和地球心动,给袁浦献花,用一江钱塘大潮作它的丝绦。

 

 

 

吾乡袁浦,是桃花源。

 

北纬三十度线从它边上穿过,这是一个奇妙的地方。

 

吾爱吾乡,人到中年,我为它歌唱,声音同六号浦沿水杉树上的“麻鸟”(袁浦方言:麻雀,鸟音雕)一样大。我这样唱:

 

西湖不过是一钵头隔夜的浓茶,每年东海给袁浦献花,从不小气,几可说奢侈。送只花篮,哪用得着一江潮水,作它的丝绦?

 

  年年八月十八,东海龙王大排场,整个地球见证“我爱袁浦”。天上的月亮,感动要月圆。

 

 

 

读过《袁浦记》,有心人告诉我:它安静,它真实。安静的缘故,大概写的时候寂静。真实,这是少年故乡,记住了的,总是不忘。

 

袁浦,在杭州乡下,二十平方公里。境内有座山,叫浮山。有个庙,叫红庙。有个湖,叫白茅湖。有三条江,钱塘江、浦阳江和富春江。

 

我家搬过一回。未搬之前住草舍一间,边上有棵枇杷树,两个菜园,一个池塘。六号浦挖通,两边植水杉,浦东造房子,瓦舍三间两弄,边上有棵桃树,两个菜园,一个“猪栏”(袁浦方言:猪舍)。

 

从草舍到瓦舍,是我少年的家,也叫“老屋里”。在老屋里,我眼见人民公社解散,眼见乡政府挂牌,欣逢分田到户,是拥有八分地的纯正农民。

 

我把少年的,家的,乡民的,一踏刮子,安静地写下来,收到集子里。

 

上学的事,我也写了。红星小学,在红庙里。袁浦中学,头二年在白茅湖畔,后一年在黄沙桥边。

 

 

 

无巧不成记。杭州评选美的老师,教过我的,也是启迪我去远方的老师,恰在其中,唤醒心底的故乡。我的儿子铁儒刚上初一,填写个人信息,问我为什么写原籍杭州,我意识到应当告诉他,老家是什么样的。杭州日报编辑黄颖,在微信里见到我的文字,陆续刊出几篇。湖北席星荃先生,对《草舍雀白》作了点评,题目是“泥土气息与古典情调”,对我是不小的鼓舞。

 

《草舍雀白》是《袁浦记》第一篇,一年前在《北京文学》刊载。杨晓升先生说:“可继续写散文。”这是袁浦成记的启蒙。

 

时隔一年,《北京文学》刊载《年去岁来》,说的是袁浦过年,乙未年底写的。这是江南农家的过年。里头情境,每年重温,我所知道的,几十年不变。

 

 

 

袁浦过年,好在不变。我们是钱塘沙上阿太啦的后裔。年三十、端午、七月半和冬至,乡民屋里祭祀,请阿太啦回家吃饭,仪礼之后,乡民再用餐。

 

袁浦长者,主持仪礼,每年恪守祖制,丝毫不差。仪礼之上,敬神如神在,阿太啦和今人一样,和善亲近,恭敬地接进门,又礼送回去。先人如此,今人故去,死生常事,也不可怕。

 

我们无法看到阿太啦,儿时我眼睛一眨不眨地,也没见过阿太啦的样子。阿太啦是透明的,阿太啦迎进送出、坐下站起,没有阴影,没有声息,风拂过,无遮挡,真是奇妙。我猜想,凡人的肉眼不能看到阿太啦,阴阳两隔,这是上界“天条”,相当凡世“规矩”。乡民不失温情,到了节日,把阿太啦请回家来,吃一顿饭。这一顿饭,是祭祀的羹饭,阿太啦享用过,即是保佑平安的吉食,今人默默地吃了,也便得到心照不宣的祝福。

 

每次目睹长者恭敬行礼,我总在想,千年袁浦的乡民祭祖,和寺庙、教堂仪式的同和不同。几十年观察所见,我的故乡,这几样仪式,睦邻友善,各信各的,各归各的。祭祀阿太啦,是乡土风情。

 

我唯一一次感到不便,是我十几岁的一个清明节,我的二姨,一起约好上猫头山,给外婆上坟。到了山脚,二姨突然停住,说她信教了,不能上山扫墓。我很吃惊,不晓得“教”是什么,竟不上坟,而坟里是她娘,又是我外婆。二姨育有一女一儿,“脚跳手跳地”(袁浦方言:手舞足蹈地),同我们一起上山。祭奠时,我的表弟表妹,替二姨上香。

 

 

 

袁浦过年,不变的是千年仪礼。我记事起,农历十二月二十,打扫屋子,从前住瓦舍,家私搬出门,用长竹竿绑了笤帚,撩去蜘蛛网和积年灰尘,用鸡毛掸子拂扫墙面,笤帚清扫地面,用抹布揩净家私,整理清爽,再搬进门。现在楼上楼下东西多,做不到搬出搬进,掸尘风俗,依旧不变。

 

农历十二月二十三,这一天“送灶”,灶君菩萨回娘家。小时候,家里奶奶做饭,在灶间忙活,灶君菩萨天天陪她,又是女的,我觉亲切。到了中年,提起菩萨,我想起的是灶间,忙前忙后的奶奶、母亲,还有现在的弟妹。过去祭灶,奶奶周到,一边行礼,一边说话,叮嘱路上小心,就像同她做伴天天烧饭的帮衬,回娘家探亲。末了,不忘叮嘱一句:“年三十夜里娘家分好岁回来!”我陪着奶奶,等自鸣钟转到十二点,高高兴兴地接回灶君菩萨,吃了甜馅汤圆,抱个“热水瓶”(袁浦方言:灌了热水的透明玻璃瓶),钻进冷冻冻的被窝里。

 

袁浦过年,我把炒糕花、请阿太啦、吃年夜饭、正月拜年、掼龙灯、跳竹马、听戏文,一古脑儿,写进《年去岁来》,收入《袁浦记》。

 

 

 

这四十年,老家过年,大体如此。四季轮回,自然流转,浓浓的年味,吸引我年复一年,一到过年,便赶回袁浦。

 

回了故乡,这一年心头踏实,不回的那么一年两年,心慌慌地,这个年好像没过去,新岁也还没来,一直走在来的路上,要等到新一年过完,踏上袁浦的地,才会心安。

 

 

 

美丽的袁浦,是鱼米之乡,是眠梦之乡,是爱恋之乡,是天伦之乡。一生一世,该在此吃饭,该在此睡眠,该在此恋爱,该在此养儿育女,该在此叶落归根。

 

 

 

青年时,不谙世事,以为外边的世界更精彩,未在此吃饭,未在此眠梦,未在此恋爱,未在此养儿育女。中年到,我才明白,世界和袁浦是一样的,袁浦就是一个世界,它和外面同样精彩。

 

  我把袁浦,一个漂泊者的《袁浦记》,都告诉了你,和我一般的少年,在选择离开时,故乡人啊,请你再想一想!

 

  二〇一七年三月二十七日

  二〇一八年一月十二日修订

 

 

 

 

 

《袁浦记》

孔建华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7-12

ISBN978710806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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