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地球》:家国情怀的未来镜像

 

| 赵庆丰

 

 

 《流浪地球》的科幻前史

 

太阳,是太阳系唯一的恒星,占太阳系总质量的99.86%,也是地球上的生命赖以存在的保证。人类心安理得地认为,太阳明天会照常升起。但是十八世纪的哲学家休谟却告诉我们,这只是基于过去的经验所归纳的推论,而推论和经验都是不可靠的。二十世纪人类对恒星的研究显然支持了休谟的观点,太阳只是宇宙中一颗普普通通的恒星,现在的太阳正值盛年,再过五六十亿年,它会向外扩张成红巨星,吞没包括地球在内的行星,随后它会失去光芒,冷却成为白矮星。恒星的寂灭代表整个太阳系的崩溃,地球不可能在这些异变之后存活。

 

早在1985年,刘慈欣最为欣赏的科幻小说家阿瑟·克拉克就创作了《遥远的地球之歌》The Songs of Distant Earth,这部小说直接启发了《三体》的创作。《遥远的地球之歌》的背景设定是,太阳将在两千年以内变成超新星爆发,地球会随之毁灭。小说描述了人类在这两千年内如史诗一般的奋斗。出于对末日的恐惧,人类第一次凝聚在了一起,开启了银河殖民的壮丽篇章。小说聚焦于人类的未来,并没有试图拯救人类的摇篮地球。

 

行星发动机,最早来源于科学家开发宇宙的一种构想。在火星和木星之间有一个巨大的小行星带,数以万计的小行星上有丰富的资源,但是因为距离地球太远而很难被开发。科学家们设想了一种行星发动机,通过运载火箭安装在小行星上,将其推至近地轨道,可以大大方便人类利用。

 

1975年,著名科幻大师艾里逊Horlan Ellison创作了《不灭的凤凰》Phoenix without Ashes。小说中,人类将一颗小行星改造成为星际飞船,载着部分人类去往比邻的恒星。

 

1988年,中国台湾作家黄海发表《地球逃亡》,其设定和《流浪地球》很像。两部书都是讲太阳发生大的灾变,人类用超大核能发动机将地球推离轨道,寻找下一个太阳系的故事。不过正如黄海本人所说:“《地球逃亡》对于地球发动机的描述付诸阙如,小说仅提及了理论,只说为了避免环境的灾变,地球发动机设在南极,避重就轻地谈到天体科学与大气环境变化,地球发动机的外形和运作方式超出我的能力想象,只有略而不提,这也是一般人常看到的小叮当的动画一般,只有道具名称没有细部描述;两部小说尽管都可以称为硬科幻,《地球逃亡》只能甘拜下风。”

 

在刘慈欣这里,地球发动机是一座金属的高山,比珠穆朗玛峰还高,如同“上帝喷灯”一般喷射出去顶天立地的等离子体光柱,如同雅典的神庙。恰如其分的细节描写,让科学和艺术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极富艺术感染力。

 

在低速星际旅行的设定中,宇宙飞船遵循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即任何物体的运动速度都不可能超过光速。然而宇宙广袤而空旷,星际旅行对于人类来说无疑十分漫长,即使我们以光速造访离我们最近的恒星半人马座南门二的比邻星,单程也需要四十三年之久。为了解决这个矛盾,科幻小说中经常采用“太空方舟”的模式,即星际旅行的飞船拥有自给自足的生态系统,以及足够数量的船员,用“子子孙孙无穷匮”的愚公移山的方式来实行星际旅行。毕竟,单个人的寿命是有限的,但是人类可以通过传宗接代的方式来让整个族群不断延续下去,最终看到旅程的终点。

 

  在封闭的星际飞船中,漫长的岁月造成代际更迭,老一辈人的信念和情感很难被年轻一代所理解,极易引起误解并造成叛乱和对抗。1963年,科幻三巨头之一的海因里希出版了《太空孤儿》(Orphans of the Sky),就是这样一部“方舟小说”,代际更迭中新人类把飞船当作家园,从而忘记了地球,而底层的叛乱甚至导致飞船科技的严重退化。叛乱也是《流浪地球》文本的核心故事之一,但因为地球本身就是星际飞船,所以叛乱的症结并不在于地球,而在于太阳。正如《三体》中所说:“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在小说中,无知又傲慢的地球人差一点断送了人类的前途。

 

 

 流浪地球,就是流浪中国

 

《流浪地球》其实就是将地球作为一个星际飞船,用行星发动机发射出太阳系,流浪到比邻的恒星系寻找新家园的故事。它需要经过让地球停止自转的“刹车时代”、地球加速达到第三宇宙速度从而能飞出太阳系的“逃逸时代”、达到预定速度在星际之间旅行的“流浪时代”,以及最后的减速和泊入新的恒星系这几个阶段。这样一场浩大的星际旅行,需要经过一百代人的努力,两千多年的时间。

 

严格来讲,地球并不是一个理想的星际旅行器。脆弱的地球很容易在较高的加速度中解体,所以只能用五百年的时间让地球缓慢加速至光速的千分之五;而如果地球高速前行,光是气象的变化——地震、海啸、酷寒——就足以造成生物圈的破坏,刘慈欣在小说中指出的“更大的生态圈会更加稳定”这个理由也将靠不住。另外,如果地磁完全消失,地球会暴露在各种致命的宇宙射线下,长期的星际旅行将会让地表生物更难生存。如果真要以一个星球作为飞行器,甚至月球都会比地球更加适合。不过刘慈欣的魅力并不在于严酷的理性,而是澎湃的激情。读者很容易动容于流浪地球这一意象,那顶天立地的行星发动机,就是人类对自己的期许,也是最为形象的希望。

 

正如韩松所说,刘慈欣“近乎完美地把中国五千年历史与宇宙一百五十亿年现实融合在了一起,挑战令一代代人困惑的道德律令与自然法则冲突互存的极限,又以他那超越时代的宏伟叙事和深邃构想,把科幻这种逻辑严密而感情丰沛的文学样式,空前地展示在众多的普通中国人面前”。刘慈欣的科幻小说,成功地将家国情怀融入到崇高的科学精神之中,将革命主义的历史叙事融入到未来叙事之中。在与《流浪地球》同年发表的《地火》中,一位想要用科学造福乡里的大学生,努力用新技术改造传统的煤炭开采工艺;2001年的《乡村教师》,一位贫困山区的物理老师临终前还在向孩子们讲授牛顿三定律;2002年的《中国太阳》,从乡村到城市再到人造太阳的水娃,最终踏上向宇宙深处探索的人生之路;2004年的《球状闪电》,则直接是革命主义的叙事,国家和地缘政治以现实的面貌出现,追求真理和国家利益完全统一起来了。造福乡里的大学生、贫困乡村的教师、从乡村到城市来追求梦想的人以及影射“两弹”的“球状闪电”,甚至《三体》中的“文革”,都是确实存在的,而其展开却是科幻式的。刘慈欣最崇高空灵、汪洋恣肆的幻想和沉重的家国情怀巧妙地结合在一起,这是刘慈欣魅力的一大来源。

 

《三体Ⅱ》的末日之战中,“水滴”对人类舰队的屠杀仅仅通过撞击这种最为原始的手段,我们分明能看见,近代中国历史上,西方世界用枪炮轰开国门,靠的也是简单的“撞击”。由于基础科学的代差,体量再大也会显得不堪一击。“水滴”的完美映衬出人类舰队的丑陋,西方的船坚炮利,让晚清土制大炮和木质帆船的粗劣暴露无遗。

 

《流浪地球》同样能看作是对近代史的一种投射。近代的中国充斥着对“转型”的焦虑,以及对民族未来的彷徨。太阳的老化象征着整个民族的光芒不再,重返荣耀需要经过翻天覆地的变革和艰苦卓绝的努力。周而复始的地球轨道象征着五千年的文化传统,太阳的强大引力象征着传统的巨大惯性。离开传统,需要数代人、乃至数百代人的努力,中华民族甚至要在暗夜之中流浪摸索很久。正如夏笳所说:“《流浪地球》不仅仅是人类的末日生存故事,也是一代中国人在历史巨变中追寻希望的民族寓言。”

 

  《流浪地球》和其他星际移民小说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必须要带着地球流浪。小说中虚拟了一个飞船派和地球派的论争,飞船派就像很多其他科幻小说中描述的一样,主张放弃地球,修建大型的宇宙飞船,进行星际殖民;而地球派则主张带着地球一起走。刘慈欣在小说中解释说,小的生态系统经不起时间的风浪,会很快走向死亡。刘慈欣在这里要表达的并不是一个科学上的常识,而是在提醒我们:流浪不是一种生活方式,只有带着地球,旅行的尽头才是回乡,否则只能是永远的流浪。我们只有背负着沉重的历史和文化上路,而这些历史和文化也能保护我们在陌生的星际航行中不受伤害。我们可能还需要在暗夜中摸索很久,流浪很久,但终究会到达春暖花开的应许之地,“固态的空气融化了,变成了碧蓝的天。两千多年前的种子从解冻的土层中复苏”。那是两千多年前的先哲们种下的种子,它们必将在陌生的未来开出古老的花朵。

 

 

 

 

   

《寂寞的伏兵:当代中国科幻短篇精选》,夏笳 编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11

ISBN: 9787108061430

 

本书收录了包括《流浪地球》(刘慈欣)、《北京折叠》(郝景芳)、《伤心者》(何夕)、《地铁惊变》(韩松)等近三十年来中国优秀的短篇科幻小说。它们如同一组坐标,勾勒出中国科幻在过去近三十年中走过的道路和形成的版图。每篇作品之后附有评论,以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作品的创作背景与历史语境,以及去想象一种不一样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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