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纳皮正是这为1578年诞生的中国药物学著作《本草纲目》而着迷的学者和艺术家们之一。在纳皮看来，这部医药学的著作体现了李时珍想要达成“宇宙和物质变化和谐统一”这一研究目标的希望，因为“变化是自然界运转的基本前提”，只有了解变化的过程和表现，才能“掌握植物或动物什么时候可以用于医疗，以及如何将它们转化成药物来治愈或滋养人体”。这当中当然有许多在今天看来不可思议的神秘事件或存在，但作者没有将精力放在刻意区分什么才是与当今科学观所吻合的“正确的”东西上面，而是重点关注李时珍对自然变迁规律的努力把握，对绘制中国近代早期科学景观有什么样的重要意义。

 

 

一本书的无限可能

《本草》写的是什么？

文 |  丁立松

这本名为《本草：李时珍与近代早期中国博物学的转向》的书，有一个非常独特的英文原名，叫做《猴子与墨水瓶》。前言开篇，作者就为我们解释了这个书名的来历：在博尔赫斯《想象的动物》一篇中曾讲到一种“吃墨水的猴子”，它生性嗜饮印度墨水，而且会蹲坐在墨水瓶前等人把字写完，然后安静地喝光剩下的墨水。如果我们去深究这只猴子究竟寓指什么，似乎就偏离了作者的用意。因为卡拉·纳皮在前言中已经与我们分享了她对这段故事的感受，这种感受甚至贯穿于整本书的始终，当我们阅读的时候，这种感受也会一直伴随，为我们带来一段奇妙的探索之旅。

 

作者说，博尔赫斯一直都“着迷于探索和试图理解与他熟悉的地域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的可能性（或不可能性），并专注于探寻生物和语言在创造这些外邦世界中起到的作用”。福柯也在关于中国百科全书的论述中，表达了类似“中国是一个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但同时又无处不在的梦幻世界”的看法，而“中国自然知识在魔幻与现实之间的想象性存在”，始终都“占据着学者和艺术家们的心神”。

 

卡拉·纳皮正是这为1578年诞生的中国药物学著作《本草纲目》而着迷的学者和艺术家们之一。她博士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研究中国史。在此之前，她学习的是古生物学和科学史。跨学科的钻研令她在阅读中国历史文献的时候拥有了独特的观察视角，她对李时珍是如何学习关于自然世界的知识，以及他的巨作如何建立和改造了观察自然的传统方式产生了巨大的兴趣。

 

今天我们熟悉的自然史领域的学术研究最初诞生于西方国家，并一直在这些地方蓬勃发展。在16、17世纪的欧洲，每每有关于某种新的生物的传言，当时的博物学家们就会先“根据报告人的社会地位和人际关系网络来判断最初报告的可信度”，接着“在自己或某位有钱的熟人那儿的标本陈列柜里直接接触到实物标本，将所获得的相关知识记载直接与标本进行比对”。作者认为，与近代早期的欧洲一样，中国近代早期的自然史也是在各种不同来源的材料之间反复比较和折中使用中产生的。这一过程在作者对《本草纲目》里李时珍如何对搜集到的材料、证据等进行整合、转化，并将自己的认知实践方法应用于理解和利用自然界的万物的研究中得到了印证。她惊叹于李时珍敏锐的感受力、判断力和宏富的知识，以及他对搜集整理的海量文本资料博采群收的能力。在纳皮看来，这部医药学的著作体现了李时珍想要达成“宇宙和物质变化和谐统一”这一研究目标的希望，因为“变化是自然界运转的基本前提”，只有了解变化的过程和表现，才能“掌握植物或动物什么时候可以用于医疗，以及如何将它们转化成药物来治愈或滋养人体”。这当中当然有许多在今天看来不可思议的神秘事件或存在（比如龙，而龙骨恰是中国古代医学文献中最早记载的本草类药材之一），但作者没有将精力放在刻意区分什么才是与当今科学观所吻合的“正确的”东西上面，而是重点关注李时珍对自然变迁规律的努力把握，对绘制中国近代早期科学景观有什么样的重要意义。

龙（右上）与龙骨（右下），出自《本草纲目》（1596）

 

作为一位多年研究中国历史的学者，卡拉·纳皮也指出，西方的许多中国科学研究和医学研究常常会采用“中国”逻辑，即试图通过简单地分析“汉语”的某些理想化特点，来阐释他们所谓的“中国古代思维方式”，对此作者表示，“在中国/西方、非理性/科学性及本土化/殖民化的二元对立知识体系之外，还有其他进入和理解对象的途径”。在阅读、思考和批判《本草纲目》这部巨著的过程中，作者不断向自己提问，也向所有简单地把这本书放在前现代中国思想体系中的研究者提问，并在关注公共话语全球化趋势的同时，重新思考了地方逻辑、本土智慧或真理的历时性特征。她指出，无论是近代早期的西方还是中国，包括李时珍在内的自然史学者们都采用了类比和比较的方法来识别自然物，“并试图在更广阔的宇宙学框架中定位他们识别和观测的结果”，对文本的收集和分析，并对其加以评论和辩论，都使得博物学家们得以构建这种了解自然世界的研究模式。李时珍所做的还不止于此，他还“试图创建一个权威的、以广泛的学习和对宇宙变化的理解为基础的、医学和自然史的实践方法指南”。

李时珍探察穿山甲的脏腑，出自《李时珍：伟大的药物学家》，天津：众生书店，1955

 

被文本记录了的“吃墨水的猴子”饮下了墨汁，它的身体也同时吞噬了墨汁所能书写的语言本身的可能性。李时珍也很清楚，在他所处的宇宙中，变化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始终发生着的变化必定会挫败任何想要对自然万物进行分类、对自然界建立普遍标准的努力。但他仍然耗费三十多年的心血与精力，试图将他所观察和理解到的“变化转化为一种以自然史为依据的医学实践——一种可以将自然的变化与人体的变化加以调和贯通并帮助治愈人类的医学实践”。通过对语言、分类及转变过程如何塑造了李时珍对自然看法的研究，作者最终将文本中的猴子与帮助创造它们的墨水瓶联系了起来。

 

至此，这场堪称华丽梦幻的阅读体验画上了句点，也留下让我们回味与思索的空间。

 

李时珍正从猎户那里获取知识，出自《李时珍：伟大的药物学家》，天津：众生书店，1955

 

举个例子，作者对李时珍“如何看”，继而把观察的结果转化为文本，进行了沉浸式的分析。她总结道，李时珍的作品中观察文本和自然物的方法中，最重要的四种是“见”“视”“看”“观”，这是视觉的力量在不同观察方式上的体现。“见”是最基本的视觉状态，即眼睛直接带来的视觉体验，眼前有什么，人们就会看“见”什么。“视”在李时珍的文本中则体现了对一些特定方式和条件的要求，尤其是空间上的，比如剖开某个动物以观察其内部的时候；故而相较于直接的“见”，“视”要更进一步，可以让人看出一根骨头的重量、一种疾病的迹象、水的纯度等等。“看”在《本草纲目》中出现的频率很低，通常需要观察者有预先确定的条件，比如翻过一朵花来看上面的某个标记。“观”则所作者认为李时珍“最具认识论意义的本草观察术语”了，这里包含了对矛盾论点双方的观察并试图得出他自己的判断，不仅关系到他对不同观点的分类，也帮助他得出更具普遍性的结论；比如，“观”察到有毒元素的危险证据后，使用时就必须谨慎区分不同水、土对其药性的影响。由观察带来辨析，在引用经典文本作为佐证的同时也剔除其视为迷信的糟粕。对于李时珍来说，他所引用的任何文本，都是“需要根据身体感知和自然法则的知识来确认或摒弃的”。正因如此，我们在《本草纲目》中才会看到他亲自饮下曼荼罗花酿的酒，并记录下自己半酣后“或笑或舞”的状态作为验证（《本草纲目》卷17·“曼荼罗花”）。

百合（左下），出自《本草纲目》（1596）

 

如果想要充分感受作者通过本书给读者描摹的近代早期中国的宇宙观或李时珍眼中的自然界，请先抛开你对《本草纲目》乃至中医、中草药的所有固有观念，从这位勇敢的研究者的西方视角，和她一起去探寻一个以阴阳驱动宇宙演变与分化、水银巨浪在太阳下翻滚追逐身披金箔的骑士、召唤燕子以祈愿龙现身降雨的世界。这是一场作者尝试从李时珍的角度去反观李时珍自身的大胆实验，也是能够让我们以陌生化的视角重新观察“中国传统文化”的绝佳体验。当然，作为一位母语中文阅读者，我们以黄雀在后的视角通过这本书去观察一位西方研究者如何阅读《本草纲目》及其所描绘和展现出的自然界乃至宇宙图景，也别有一番趣味。

蜾蠃，出自郭璞《尔雅音图》，台北：艺文印书馆，1988，第209页

 

本书的最后，作者敏锐地注意到，无论是现代中国的出版物和影视作品，还是西方对中国古代文本研究的传统，李时珍和他的巨著都被简化为了一个符号化、理想化的传统形象。但正如作者指出的，“中国在面对浩瀚自然时，从没有秉持过单一不变的认知方式，李时珍那时候没有，现在也从未有过”。正因为李时珍着迷于人类具有无限变化的可能性，他才能创作出《本草纲目》这样一部展现了中国本草学无限丰富性，并促成了近代早期中国博物学转向的鸿篇巨制。

 

 

 

 

 

—— 新知文库151-155——

 

失落的书

[英]斯图尔特·凯利 著 卢葳 汪梅子 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22-4

ISBN  9787108073006

 

这是一本给爱书人看的书，一本奇妙的、浪漫的书之传奇；世界文学史中那些我们从未读到的“失落之书”的故事。

 

从史前到但丁，从莎士比亚到西尔维亚·普拉斯，从荷马到海明威——伟大的作家都写过我们无法看到的作品。可以说，整部文学史也是文学失落的历史。

 

本书讲的就是我们没有看到的经典，或说可能成为经典的作品，它们可能毁于水火，可能失落于人们的冷漠、疯狂和偏见，有些遗失了，有些未完成，有些没有开始，有些已难以辨认。我们也许必须无奈地承认文学的失落，但它并不会因此而失去内涵和意义。“我们绝望地与毁灭抗争，抗争的过程即是胜利。”——这是本书最本质的意义所在。

 

《失落的书》是一部另类的文学史，一个假设的图书馆，一首唱给本应存在之书的挽歌。

 

 

诺贝尔晚宴：一个世纪的美食历史（1901-2001）

[瑞典]乌利卡·索德琳德 著 张婍 译

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 2022-8

ISBN：9787108073587

 

诺贝尔晚宴恐怕是世界上最负盛名的宴会了，每年的12月10日在斯德哥尔摩举行。本书呈现了关于诺贝尔晚宴菜单许多鲜为人知的细节，历届盛宴供应的食物和饮品，后厨的诸多工作、葡萄酒的倾倒方式、男女服务员面临的特殊挑战等，既有关于诺贝尔晚宴本身的，也有关于瑞典国王和王后每年12月11日在王宫为获奖者举行的传统宴会，为读者提供了多个有趣的视角。

 

探索亚马孙：华莱士、贝茨和斯普鲁斯在博物学乐园

[巴西]约翰·亨明 著  法磊 译

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 2022-11

ISBN 9787108073471

 

阿尔弗雷德·拉塞尔·华莱士、亨利·沃尔特·贝茨和理查德·斯普鲁斯是一个半世纪之前探索亚马孙丛林的三名年轻的英国博物学家。他们每个人都探索了这条未知的河，经历了很多激动人心的冒险时刻：面临过可怕的急流和谋杀的威胁；遇见过偏远的土著居民；也遭受过船舶失事、饥饿、疟疾的猛烈发作，以及其他的诸多磨难。尽管如此，他们还是非常享受在这个森林与河流的“天堂”的数年时间。他们收集了数以千计的新种昆虫和植物。除了对亚马孙环境相关知识所做的巨大贡献之外，他们每人分别以其中的一项发现而闻名遐迩。华莱士被公认是与查尔斯·达尔文共同发现自然选择进化论的博物学家。贝茨发现了昆虫的保护性拟态——这种自然现象后来以他的名字命名。斯普鲁斯将19世纪最有药用价值的植物——抗奎宁金鸡纳树传入了印度，将无数生命从疟疾中挽救出来。

 

约翰·亨明凭借自身的亲身经历追溯了50年前亚马孙地区的情况，是世界上最为了解亚马孙地区和撰写相关文章最多的人。本书是第一本综合三位研究亚马孙地区博物学家经历的非常详尽的著作。

 

 

树懒是节能，不是懒！：出人意料的动物真相

[英]露西· 库克 著 黄悦 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22-11
ISBN：9787108073495

 

从古至今，神奇的动物故事一再被传诵，人们相信亚里士多德以及迪士尼笔下的动物叙述，即使其中有不少谬误。比如，鳗是从沙地里生长出来的，燕子在水底冬眠，等等。动物学家、本书的作者露西•库克走遍全球寻找奇珍动物，发现被误解的动物及其故事总是掩盖了令人感到意外的真相。而探寻过程也不乏令人捧腹大笑的时刻：她往往是在追逐土狼、偷窥企鹅或是跟踪喝醉的驼鹿之际，才挖掘出了这些神奇真相。

 

在本书中，你将看到树獭如何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去便便，蝙蝠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为什么会加入同盟国。你还将发现，无论多冷僻的理论都有其真实的成分。常人认为偷懒、愚钝的树獭，其实是节能生活的最佳典范，露西对树獭的爱促使她成立了树獭观赏学会，她们提出的口号就是“快速被远远高估了”。

 

 

本草：李时珍与近代早期中国博物学的转向

[加拿大]卡拉·纳皮 著 刘黎琼 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22-11

ISBN：9787108073143

 

神秘的曼陀罗花会根据采收人的不同状态而有不同的药效？中亚地区有能长出绵羊的植物——“地生羊”？无畏的波斯人如何从无边无际的“水银海”中获得水银？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不仅是一部药物学的鸿篇巨制，也是一部博物学和自然史的经典著作。它独树一帜的分类方法和包罗万象的宏大规模，影响了后世的许多博物学家，在中西方文化研究中都拥有持久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