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声甘州》——引子 作者 欣力

  八声甘州,词牌名,唐代边塞曲。甘州原指甘肃的张掖,后来泛指整个“河西走廊”地区,正是我行迹所至。

  寻故人遗踪,为的是写我的家族故事,主角是我姥姥赵诵琴和姥爷爱新觉罗·毓运。诵琴是清末伊犁将军、陕甘总督长庚(伊尔根觉罗氏,汉姓赵)的孙女,嫁与端王载漪之孙我姥爷毓运。一个出自名门,一个皇族后裔,他们的人生,却是曲折顿挫,颠沛流离。中国近现代史复杂纷扰,就像他们的一生——大浪淘沙,他们就是那浪里的沙子,给推过来搡过去,什么时候才能照自己的意思活啊?其实,那个“自己的意思”,没有也罢,随波逐流,或者更好过些?可他们,却偏偏大有“自己的意思”。

  姥姥姥爷的身世是绳头,这一拽,一发而不可收——历史忽然近了,家国、血脉,曾经的一切,不再只是书上的年表,那些耳熟能详的名词——太平天国、伊犁将军、义和团、慈禧太后、端王载漪、八国联军、庚子赔款……,串起来,成我们家族故事的主脉。

  我的旅行,从内蒙古呼和浩特开始,向西向南再向西北,过九百里“河西走廊”,直到新疆伊犁,访清代绥远将军衙署、内蒙阿拉善亲王府、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广宗寺、宁夏高庙、兰州黄河铁桥、张掖大佛寺、嘉峪关老城、敦煌莫高窟、清代“伊犁九城”和伊犁将军府旧址;过燕山、阴山、腾格里沙漠;穿贺兰山,见黄河;到祁连山、天山、博乐科努山、科古琴山;见喀纳斯湖、赛里木湖,沿伊犁河谷西行,见大河伊犁滔滔而去……

  《八声甘州》一向以柳永的为最好,苏东坡的评价是“唐人佳处,不过如此。”唐人佳处,我以为是俊美宽广,深沉苍劲,哀而不伤,是李白杜甫白居易,是王维杜牧李商隐;柳永是宋朝人,在这首词里,他有了唐人境界,他离唐朝才几多年啊?我离唐朝太远,境界无可企及,但“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如此景象,在我西行的路上,亦不少见。

  西行万里,得见江湖两个,一个在清朝将尽的时候,一个在眼下。两个江湖,时空错落一百多年,从人的生存意义上说,是相通的。

  端郡王载漪,我的外高祖,光绪二十六年任清王朝总理各国事务大臣,后又受命当军机大臣,是慈禧太后统治集团的核心人物,他想用义和团的神鬼术“扶清灭洋”而惨败——八国联军破门而入,《辛丑条约》让中华民族陷入更深的深渊;他个人结局:只免得一死,给“发配新疆,永远监禁”,从此远离政治,后半生抑郁孤愤。

  伊犁将军、陕甘总督长庚,我的舅高祖,跟端王志趣迥异。他志高才高有胆识,一生大半在边疆,是清末朝廷倚重的戍边大将,在与俄交涉上多有建树。宣统逊位,他挂印而去,袁世凯请他出山,他没应,黯然而终在北京大佛寺的故宅。

  我的舅曾祖、长庚独子赵欣馀,清末嘉禾章得主,官封兰州道台。他不慕官场,善诗词喜收藏,结交多文人雅士,向往《陋室铭》里所说的清雅生活;他经历了文革,收藏尽失,却高寿,九十几岁去世。我两三岁时跟他有合影,他挺神秘,却引不起我的兴趣,忽然间没了——我才头一次知道:死,就是一口棺材停在过道儿。

  端王之孙我的外祖父爱新觉罗·毓运,青年丧父,家道中落。他19岁出道,靠薪水养活母亲和几个妹妹;结交达官贵人,把妹妹一个个嫁给军阀富贾,这是最让我姥姥赵诵琴看他不起的。其实,他有他的难处——贵族后裔,除了个空头衔,用处有限,面对残酷的生活,他的心里必定孤苦无依。

  长庚的孙女我姥姥赵诵琴,性比黛玉,比黛玉更多英武之气,她一生颠沛流离,给时代推来搡去,唯见了真爱的人想自己做回主,终于不成,晚年居然得续前缘又临死别;她的心路历程可谓千回百转曲折顿挫,却长寿到91岁;死前百事尽舍,才跟外甥唱了戏就去了,一点罪没受——在2006年初冬。我跟着她长大,我说她的死是喜丧,一辈子受苦修来的。

  他们的江湖,波澜诡谲,起伏跌宕,是百年来劫难里的中国,家国命运密切相连。贵为王公贵族,高官显要,贵族后裔,他们活得不轻松,或者比普通人更加跌跌撞撞。在内蒙阿拉善左旗的阿拉善亲王府,在新疆惠远古城的伊犁将军府,在兰州黄河铁桥,在宁夏中卫的高庙,在那么多被叫做“遗迹”的地方,我寻找他们,体会他们,“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贺兰山西侧、腾格里沙漠上有个地方叫阿拉善左旗,那儿有清代古城“定远营”,以阿拉善亲王府为中心的。端王载漪被罪之后在此王府寄居11年,我外祖父爱新觉罗·毓运就生在那儿。

  为了去阿左旗,雨夜穿贺兰山迷路遇救,好容易上了正途,车到塔尔沟收费站抛锚,再遇救。头一个救星不知姓名好似天降的——“摩的”一辆,指了路就“嘟嘟嘟”开走了——或者就是观世音化身;后一个救星姓马,塔尔沟收费站站长,白面修身朗目,穿“将校呢”制服,冻雨里跑前跑后,身上无棉,伞都不打,忙着督促人给咱修车,千叮咛万嘱咐地送咱上路。可咱的姓名,他连问都没问。

  在阿拉善亲王府,遇女子小陈,博物馆的讲解员。小陈带着去定远营街上,从头道巷到八道巷,拣老房子看。喊一声就进,并不认识人家,只说:“我是文物局的,他们是作家协会的,看看房子行啊?”蒙古人厚道,没意见。老房子雕梁画栋,漆工尤其好,风尘不掩丰韵,可是真该修了。房主有怨言,说你们老是看,看了也不管修。

  小陈穿红高跟鞋,鞋瘦、跟儿高、好样式;这鞋是参加舞会的,跟我走坑洼土路,顶着大太阳一道道巷子过去,还饿着肚子,凭啥?

  开车送她回家,她得跟她妈一块儿吃饭,她妈得癌症了。我妈也是那病,她已经走了四年了。后来我写了《我的阿拉善》,寄给小陈看。一年之后我陪父亲再访王府,特别请小陈讲解。那天好多人陪着,她过来,穿了制服,发型也变了,我不大敢认,她轻声叫:“欣力姐。”行色匆匆,我逮个空儿问妈妈怎么样了,她说:“我妈已经不能自己做饭了。”

  不知说什么好。柳永有句:“……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这儿没有长江,离黄河也远,这儿是沙漠戈壁啊,大风起处,沙漠走起来也像河——无语。

  在南寺(广宗寺),阿拉善第一大寺,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灵塔安放的大殿里,一千个酥油灯正被点亮。火苗摇曳成海,人也恍惚了,就听人问:“要灯吗?”回头,老喇嘛正看我。他从柜里取出三个小灯碗,我递钱给他,他摇头说:“不要钱。”引我到佛塔前的供桌那儿,说:“点上吧。”

  在供桌上点上灯,在心上也点上灯,我的心灯是他们给我点上的——那些路遇的乡亲,萍水相逢,你待他好,他就把心给你——阿拉善的马站长、小陈,赛里木湖边我的哈萨克骑手,巩乃斯小学“语文好又会画画”的尼曼,伊犁老城种麦子的马义良,还有广宗寺送我灯的这个老喇嘛……

  我跟他们从没见过,却好像早就认识。

  这是我的江湖。

  两个江湖,一个在心里一个在身边,一忽儿在百年前一忽儿在当下,时空瞬间跳跃,心境恍若隔世。什么叫“沧桑”?辛稼轩有句:“叹人生、哀乐转相寻,今犹昔。”说的可不就是这?

  以寻故人之心走进江湖,蓦然发现一个阔大的世界在身边,是现实中国的现实人生,是这个越来越不纯朴的世界里那些依然纯朴的人。中国文人的理想“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原来意在发现,发现生活是什么,明白该怎么生活。

  该怎么生活?这个题目不好说。要我说,如果不能像苏东坡那样——光风霁月;就该像我路遇的乡亲们那样——善良淳朴;苏子是二者兼而有之的,他一生在政治漩涡里,却从不被邪恶腐蚀,高高超越于那些苟苟营营的政治勾当之上,林语堂说他是“一生载歌载舞,深得其乐,忧患来临,一笑置之。”他靠的是什么?我以为,是强大的道德力量和文化人的责任感。古代文人以报国为己任啊。一笑置之,因为他深知,以那样的标准做人,不讨巧而“讨嫌”,忧患来临是必然;但他又是“老百姓之挚友”(林语堂语),所以生活于他,总不至于绝望。岂止是不绝望?不管给贬谪到哪儿,他都能在那地方活得有滋有味——也自然,在官场之外,他有一个更广大的江湖呢!

  想来我的舅高祖长庚将军也该赞佩苏子的作为,他有手书留下,蝇头小楷,抄录汉代刘向的《说苑·君道》,头一行是:“禹下车泣罪曰:尧舜之人皆以尧舜之心为心,寡人为君,百姓各以其心为心,是以痛之。”

  是以痛之。这个痛字,含义深长,长庚将军想必为此沉吟良久。

  老屋旧瓦,残垣断壁,山河依旧——物是人非吗?我以为是血脉绵延,比如我和我的先祖,我看他们,以一颗血脉相连的心,就看见了历史看不见的东西——荣辱背后的真心,作为人的真感受,并由此发现了生活的真相:淳朴地生活着,就是好的人生。这于我,真是大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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