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代以来的日本人中，如果要举出一个喜欢《庄子》的人，我会不由得想到汤川秀树（1907—1981）。汤川说，在其少年时代特别喜欢《庄子》，曾反复翻阅。而成为研究者后，一次他正在思考基本粒子，忽然想起《庄子》中的一段文字。这就是《应帝王》中浑沌的寓言。汤川是这样翻译的：

　　南海的帝王名叫儵，北海的帝王名叫忽。儵、忽两字，似乎均是速度非常之快，又或是奔跑的意思。将儵、忽合成一词，则有忽然、转瞬之意。而中央的帝王，名浑沌。

　　有一回，北海及南海的帝王，来到浑沌的领地上聚会。浑沌由衷地款待了儵、忽二人。儵、忽商量着如何答谢浑沌，说：人都有七个窍穴，眼、耳、口、鼻，通过这些窍穴，来看，来听，来饮食， 来呼吸。但是，只有浑沌是个脸上什么都没有的怪物，这也太不便了。他那么可怜，作为答谢，我们试着为他挖开窍穴吧！于是，两人每天给浑沌挖一个窍穴，就这样过了七天，浑沌便死了。

　　汤川秀树《庄子》，《汤川秀树著作集（六）——读书与思索》，第24页

　　在此之上，汤川将浑沌的寓言，与最尖端的基本粒子理论结合在了一起：

　　最近，这则寓言好像变得比以往更加有趣了。儵、忽就像基本粒子，由于两者平常能够自由跑动，因而相安无事，一旦从南北各自跑来，则会相遇于浑沌的领地，发生基本粒子碰撞。如此想来，某种二元论便浮现于眼前，而浑沌也可以说是容纳基本粒子的时间与空间。《庄子》的这则寓言，似乎也能作这样的解释。

　　同前，第25页

　　当然，汤川并不是说，《庄子》的思想可以直接用于现代科学的最前沿，否则这与服膺于老庄思想的卡普拉，在《物理学之“道”》（1975）［1］中关于“新科学”的议论，没什么不同。而汤川并非如此，为了对基本粒子的构造进行合理说明，他从《庄子》中得到一种“打破常识桎梏的思考方式”。这种思考方式，既不是极端的科学实证主义，也不是极端的实证主义批判：

　　虽然不像庄子知鱼乐那样简单，但我想，知晓基本粒子之心的一天，终会来临。不过，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我们或许要尝试打破常识桎梏的思考方式，不应提前否定这种思考方式的可能性。

　　汤川秀树《知鱼乐》，《汤川秀树著作集（六）——读书与思索》，第58—59页

　　此处所说的“知鱼乐”，乃取自《庄子·秋水》。汤川是这样翻译的：

　　有一回，庄子与惠子一同到河边散步。惠子是一个知识渊博，喜欢辩论的人。当两人来到桥上，庄子说：“鱼在水面上悠悠而游，这正是鱼的快乐。”惠子立刻反驳道：“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的快乐？”庄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惠子说：“我不是你，因此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也不是鱼，因此你也不知道鱼的快乐。怎么样，我的论证是不是天衣无缝？”庄子答道：“不如让我们回到讨论的根本，你说我‘你怎么知道鱼的快乐’的时候，你已经知道我是否知道鱼的快乐了。而我是在桥上知道了鱼的快乐。”

　　同前，第56—57页

　　知道鱼的快乐，是不是比知晓基本粒子之心更加容易，我不得而知。而《庄子》有没有“打破常识桎梏的思考方式”，对此我也有所保留。即便如此，《庄子》的启迪却是十分深远的，跨越时间、地域以及专业领域，最终影响到了汤川秀树。

　　为了把握《庄子》启迪人思的力量，即使部分也好，在本书的第一部分，笔者将会概览《庄子》一书曾给予古今东西的读者怎样的思想碰撞。其中最为用力之处，乃是将西方中国研究中的《庄子》—这一对于普通读者较为陌生的领域—介绍给读者。庄子不单属于东方，而且也是值得全世界共同传承的遗产。

　　第二部分，则是在第一部分《庄子》解读的问题结构之上， 尝试对《庄子》进行新的解释。与其说是对旧有解释的批评，不如说是想让今天的读者能够感受到《庄子》中丰富的可能性。这是以我的方式，来尝试“打破常识桎梏的思考方式”。读者若能借由本书，去思考“庄子之心”，而非“基本粒子之心”，即是笔者最大的荣幸。

　　“古典新读”这套书选自日本岩波书店“新古典入门”系列，三联书店筛选出其中最经典和最具可读性的数种书目，分为两辑。第一辑讲述中国经典，第二辑讲述外国经典。作者都是日本一流的学者，深入浅出地讲解了包括老子、庄子、杜甫、朱子、马可·奥勒留等所作的经典名著，可谓日本版的“大家小书”。
　　该套书虽然说是入门，但不局限于复述经典内容，因为出版时间离现在更近，反而融入了很多国内外的最新研究成果，处处体现了“新”的特点，读起来令人耳目一新，有的甚至能颠覆读者对经典的一般印象。
　　《庄子》有启迪人心的力量。各个时代的思想家都受益于庄子“打破常识，立异出新”的思考方式，它的影响跨越时间、地域，甚至专业领域，影响了一代代的思想家，每个人都能从《庄子》中获得洞察世界的方法和思考人心的快乐。本书作者从“物化”入手，“齐同”地看待万事万物，从而洞悉事物生成变化的方式，试图窥见其中蕴藏的世界的秘密，并让我们更加接近一个真实的庄子。

《庄子》：重读“濠梁之辩”

序 言

第一部分 书籍的旅程：《庄子》的古今东西
第一章 《庄子》的系谱学
第二章 中国思想史中的《庄子》解读——近代以前
第三章 近代中国哲学与《庄子》——胡适与冯友兰
第四章 欧美的《庄子》解读

第二部分 阅读作品世界：以物化的核心为主线
第五章 《庄子》的语言思想——共鸣的口说
第六章 闻道之法——道在屎尿
第七章 物化与齐同——世界自身的变化
第八章 《庄子》与他者论——鱼之乐的结构
第九章 化鸡告时——从束缚中得到解放

跋
参考文献
《庄子》篇名一览

　　作者 中岛隆博（1964— ），日本东京大学大学院人文科学研究科中国哲学专业博士课程毕业。现为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哲学、比较哲学。
　　译者 王孙涵之，日本京都大学博士研究生、JSPS特别研究员。并获日本中国学会奖（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