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溯朱光潜与冯友兰、梁宗岱、鲁迅、巴金、张天翼、梁实秋、马一浮、梁启超、王国维等的美学争论

      我在承担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朱光潜年谱长编”以及中华书局版《朱光潜全集（新编增订本）》（三十卷）编委工作的过程中，深切感到朱光潜美学是中国百年美学发展历程的一个缩影，而通过深入研究朱光潜和中国百年来重要美学家围绕美学问题的交锋，能对未来中国美学新形态（既非照搬西方，也非传统的未经现代洗礼的）的建立有清醒的认识。带着这样的思考，我认为在完成朱光潜年谱之前，先应该把各个时期重要的美学争论搞清楚，我发现非常有意思的是，当我把朱光潜和各个名家争论的范畴和问题厘定出来时，这些范畴和问题恰好构成了一本《美学问题》或者说《美学原理》。因此，我决定把这些事件、问题以反思的角度写出来。它可以说是独立的美学理论的学术著作，也可以说是我承担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的一个副产品。
      说这是一本独立研究朱光潜的美学著作，是因为它整体的美学范畴和问题构成一个系统。说这是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的副产品，是因为它可以从另外一个侧面补充年谱写作在表达一个事件、一个问题时尽量去除主观的作者判断而让读者自行去判断所存在的局限性。为什么会说这种写作方式是一种局限呢？这是因为事实上纯粹的客观判断是做不到的，年谱的写作中选择什么、不选择什么同样包含着作者的主观意图。但是，无论如何，年谱的写作是要求作者尽量呈现客观一面的，可以说是“第一度的描述”。然而，美学毕竟是一门研究审美活动的科学，它是以价值形态表现出来的。这就不可避免要有理论的反思和分析，可以说是“第二度的阐述”，这是年谱写作做不到的。本书就是想通过反思朱光潜美学历程中的重要美学事件和问题来弥补年谱在深刻阐述方面的欠缺。
      虽然说学术是天下的公器，明辨是非也应该是学者的职责，但学术毕竟需要人来相互切磋，牵涉人的情感和理智的交融。在实际的辩论中未必每个人都能虚心以对和持有同情心，这就有可能伤感情。结果就造成在今天的学术界，似乎谁也不愿意揭别人的短处，人们只是说好听的话，学术的真谛就这样被一片赞扬声给遮蔽了！重新梳理朱光潜和大师级名家之间的学术交锋，有助于我们明辨是非，学习大师是怎样讨论学术的。争鸣的目的当然是追求真理，然而追求真理之路并不平坦。争鸣会有许多不同的形式，这些形式本身就很有意思。譬如朱光潜和冯友兰的争论实际代表了两种不同治学理路之争，谈不上谁绝对对，谁绝对错的问题。我们会在他们的讨论中领会到哲学、美学的问题本来不是那么简单。还比如朱光潜和梁宗岱的争论，似乎本来两人各自所持的美学立场相去并不远，但是由于争论的某一方不能准确理解对方的意思，遂产生了许多误会。而且，两人的讨论好像最终也没有得出结论，但是，争论同样展现了许多有趣的美学问题，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再比如朱光潜和鲁迅的争论，争论由一方引起，另外一方的回应却不是正面的，而是私下的，甚至一方去世，另一方几十年后才真正表达自己的观点。这也是一种形式的学术交锋，它避免了直接的情感冲突，当然缺陷就是不能看到另一方的再回应。此外，像朱光潜和巴金之争，争论时两人都动了气，几十年后，两人在情感上实现和解，但是美学的观点依然对立。至于朱光潜和梁实秋的讨论，站在今天美学发展的高度看，他们各自的观点都有些问题，但这依然不妨碍我们体会到美学的问题是那么复杂，任何简单的抽象就可能导致结论的偏颇。《科学与玄学——对朱光潜批评王国维诗境说的省思》探讨了朱光潜与王国维之间的观点分歧。这样的争论虽然有争论的对象——王国维，但毕竟是一个在阴间、一个在人间的对话，我们也只能把朱光潜对某些具体问题的看法看作一面之词，比如他说王国维的“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不精确，主张用“同物之境”和“超物之境”替代。我想王国维如果活着，他一定不会同意朱光潜的观点，他还会进一步阐述自己的看法，这是肯定的。但是，假如我们跳开这些具体问题，把问题和时代联系起来，科学和玄学之争也许是他们之争的真正实质。朱光潜似乎和梁启超也未曾谋面，不过从他一再强调自己的美学受到梁启超先生的影响看，两人美学思想之纠结恐怕不能不为世人所注意。《趣味与情感——梁启超与朱光潜美学之比较》一文不过在此作一尝试。朱光潜和马一浮则交情深厚，朱光潜虽为晚辈，但两人情趣相投，马一浮还曾为朱光潜的书斋“欣慨室”题名。《整体与个体——马一浮与朱光潜诗学观比较》不过是对两位大师致以敬意的聊作参考之作。
      本书由一系列既独立又相互联系的论文组成。如果说以名人之间的学术交锋为切入点，似乎有三篇并不明显切题。《美学是社会科学——朱光潜对美学学科的定位》内容并不涉及和某某名家的美学争论，将之收入并列在第一篇，主要是考虑作为一本带有美学原理意味的书，当然首先要讨论这门学科的研究性质和范围。从另外一个角度说，记得朱光潜曾经援引克罗齐“最上乘的文章是自言自语”一话，他后来解释说克罗齐的这番话也还是有些问题，因为用文字传达出来的文艺作品没有完全是“自言自语”的！你总是希冀读者能和你一样受到某种情感的鼓动，所以，看上去是一个孤独者内心的自言自语，实际上还是有一个虚悬的“读者”存在。由此可见，朱光潜一生对美学学科的性质的不断反思，不仅仅是一个真理求索者的独白，更是他自己和自己的学术交锋。
      《朱光潜“美是主客观统一”论的真实意蕴——兼与黄应全先生商榷》看上去是我和黄应全的对话，其实则不然。朱光潜作为五六十年代美学大讨论中主客观统一派的代表，他同代表客观派的蔡仪、李泽厚，以及代表主观派的吕荧、高尔泰不同，他们的争论涉及的最关键的词是主观和客观。我不想分别讨论朱光潜和蔡仪、朱光潜和李泽厚、朱光潜和吕荧之间的争论，而是通过和黄应全讨论朱光潜到底持的是主观唯心主义，还是主客观统一之观点，从侧面去了解朱光潜和他们诸位的学术交锋。
      《形象思维——简析朱光潜被尘封的〈英译《毛主席诗词》修改意见〉残稿》争论的对象看上去是袁水拍等翻译《毛主席诗词》的学者，但是，袁水拍不过是一个宣传部的官员，真正商榷的对象是钱锺书。然而，朱光潜和钱锺书私交尚可，对于给《毛主席诗词》英译稿提意见一事，在朱光潜看来真理应该高于友情。他提出了意见，在“文化大革命”结束时，因自己的意见没有被采纳很不满意，便把火气发在袁水拍身上，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在我看来，或许有一个美学问题更加重要，这就是形象思维的问题，这也是朱光潜在新中国成立以后和晚年翻译维柯《新科学》时一再强调的。
      美学争鸣究竟要去何方？能够得到一致的看法吗？记得苏格拉底要求与他辩论的对方首先应把概念的内涵和外延搞清楚，双方只有在这个方面统一之后，论辩才不是自说自话。然而，美学真的有一致的内涵和外延相同的范畴吗？你会发现美学范畴，特别是中国的美学范畴，几乎毫无统一的倾向可言，比如“意象”和“意境”。因此，我认为争鸣的本质并不在于一定要得到相同的结论，当然能得到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既然不一定能有结果，那争鸣的意义何在呢？我想，有争鸣，就有比较；有比较，就有鉴别。在我看来，与同时代其他学者的美学思想相比，朱光潜的美学是表述得最清晰和最完整的，因此值得进一步研究。

      美学属于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治美学应取怎样的路径和方法？美学的哲学基础是什么？美与艺术的关系是什么？这些美学激烈争论的话题，也是朱光潜在不同时期与冯友兰、梁宗岱；鲁迅、巴金、张天翼、梁实秋、马一浮、梁启超等名家争论的核心。
      本书整理了朱光潜美学历程中的十余次美学争论，从反思的角度加强对朱光潜美学的思考，加深对中国百年美学发展历程的认识，以期对建立未来中国美学新形态（既非照搬西方，也非传统的未经现代洗礼的）提供有益的借鉴。

引言
一美学是社会科学
——朱光潜对美学学科的定位
二两种治美学的路径和方法
——从冯友兰和朱光潜的论辩谈起
三直觉与表现
——从朱光潜与梁宗岱的争辩谈起
四功利和超功利
——从朱光潜和鲁迅的一场争辩谈起
五移情与不动情
——从朱光潜和以巴金、张天翼为代表的左翼作家的论争谈起
六美与艺术
——从朱光潜和梁实秋关于“文学的美”争论谈起
七形象思维
——简析朱光潜被尘封的《英译〈毛主席诗词〉修改意见》残稿
八朱光潜“美是主客观统一”论的真实意蕴
——兼与黄应全先生商榷
九科学与玄学
——朱光潜批评王国维诗境说的省思
十整体与个体
——马一浮与朱光潜诗学观比较
十一趣味与情感
——梁启超与朱光潜美学之比较
附录

      宛小平安徽桐城人，原名朱永平。安徽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教授，博士生导师，安徽大学方东美研究所副所长。宛小平教授是美学大师朱光潜先生的嫡孙，也是词学泰斗、安徽师范大学教授宛敏灏先生的外孙。2004年调入安徽大学哲学系，主持美学硕士点。主要研究方向为中西美学比较、现代美学史等，先后承担过多项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和社联基金项目。已出版《朱光潜美学思想研究》《现代港台新儒家美学思想研究》《朱光潜论》《文化与哲学》《边缘整合——朱光潜与中西美学家的思想关系》《方东美与中西哲学》等六部学术专著。